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隧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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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9/22 Share

xxx Symphony No.9 “From the New World”

野田君晚上回寝室睡得少。

早上起床洗漱完后,准备出门跑步时,野田君正走到门口。一副相当精神的样子,看不出来总是夜不归宿的野田君是干什么快活事去了。那天他回得相当早,进门时我还没有起床。一阵骨关节敲击玻璃的噪声把我从半梦半醒的状态拉回现实。我只好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去给他开门。开门时顺便瞟了一眼时间。凌晨3:54 。

还没等我开口,野田先跌跌撞撞的几乎像要倾倒一般冲了进来。

“不好意思小林……打扰你睡觉了……”

“你怎么回事?”

我发现野田看起来似乎相当狼狈。4点钟月光已经完全消失,太阳还没有完全出生,窗外的微光照在野田本就慌张而疑惑的脸上,看起来好像自由落体到地上绽开花的奶油蛋糕。

“遇到了怪人怪事。”野田说话声音有些颤抖“这个世界真是奇怪。”

我没有问他道理遇到了什么怪人或者是怪事。

毕竟之前他半夜三更在西武新宿的某个巷口发现了一块木质招牌,上面写着“南黑鸟神社”五个汉字,他循着巷路摸进去之后,发现是一家酒吧,里面的人大都穿着古朴而传统,看起来像是江户时期的幕末贵族。那家酒吧装潢还相当独特,不论是桌椅、杯盘,甚至连整个酒吧的支撑结构看起来都是木质的。当然,除了乐队的乐器。野田好像听不懂这里的音乐,据他描述,似乎类似于某种传统和乐和西洋乐杂糅的产物,女歌手看起来像是艺伎的装扮,唱《图兰朵》片段。野田坐到吧台的一位身紫色和服的女性旁边,问酒保点了一杯伏特加,便开始搭讪起来。不知道是伏特加品质有问题还是其他什么奇怪的原因,他完全不记得和这位女士聊了什么,他说女士长的很漂亮,只有一边的耳朵上打了耳洞,戴着一串珍珠耳环。野田君每次说到这里就感到头疼。

“我到底问了她什么问题来着?”他皱起眉头,食指和拇指捏住眉心揉搓,“我记得她相当温柔。温柔到能……”

他顿了一下。“温柔到能把空气里的水蒸气都变成伏特加。”

“后来呢?”

“后来有一个穿着黑色皮风衣戴着军官帽子的高大男人把她给带走了!”野田忿忿不平。“那男人腰间缠着金刚结,结上还别着一把武士刀。可恶。”

野田君总是说着这种在夜间的都市角落的奇遇。

我已经渐渐开始有些迷惑了。

xxx Suite bergamasque, L.75:3. Clair de lune

因为家里离学校相当远,春假想回家休息休息并不现实。我便计划去校外的一家琴行做临时工,赚点外快。顺便,我也喜欢这些,乐器还能让我有机会借着玩玩。

然后我在琴行遇到了杏子。她从下午待到晚上七八点的样子,然后由我来接班。

之前两次交接班的时候,我们并没有什么交流。

杏子坐在前台,总是翻看着一些文字,有时候是音乐杂志,有时候是自己的书。我到之后,她便抬起头来看看我,确认过后,她继续看她的书,好像我打断了她似的想要继续读下去。我也没有多说话,放下书包坐到她旁边,在记事本上写下日常记录,然后签上名字。

那本记事本有些泛黄,看来是有年头了。翻开前面的页面,纸张变得很薄,能看到是琴行的一些旧时的记录。然后我注意到了那个名字:齐藤杏子。几个汉字写得相当清秀,甚至能让青春期的、对纯洁的恋爱仍保有美好愿望的男孩子遐想连篇。尽管我早已过了那个年纪,但还是忍不住别过头去瞟了几眼。杏子还在低着头看书,聚精会神地读着,并没有感觉到我的目光。

大概十分钟左右,杏子合上书,起身准备离开。

“齐藤小姐!”

杏子停顿了几秒,然后扭头看过来,问我道:“有什么事吗?小林君?”

奇怪,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当时我就这么傻乎乎地想着,看着她的微笑,跟齐藤小姐相识。

春天的夜晚仍有相当重的寒气。春假里学生大都回家,或是外出游学,再加上天气寒冷,琴行晚上很少有人光顾,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大船上来的小号手想要卖掉他的小号这样的奇妙故事。进入深夜,我便喜欢打开琴行里的唱机,从壁橱上的一堆摆放杂乱的唱片里随意翻看着抽出几张,放进唱机里循环旋转。从巴洛克旋转到巴赫,在旋转到浪漫主义终结,在旋转到印象派。那些日子里,我不停的吸收着这些从管弦里旋转出的音符,读着一个又一个过去的故事,似乎想通了很多问题,又产生了更多的新问题。有时带着的书读完了,我就喜欢翻看那本老旧的琴行记事本。

记事本第一面上写着“海豚琴行纪事”几个汉字,墨迹已经很淡,看上去并非用现在的新式钢笔和墨写上去的。接着是几面空页,然后出现了工作时刻表,用尺子很认真的画上了表格,拐角的连接出的墨迹稍有出头。后一面开始出现进货和售出的账目和负责人,看上去有三种笔迹间隔出现,有一个笔迹比较潦草,其他两个看起来都很规整。如此正规循环上几轮之后,突然出现被撕掉了的两页,接着一页空白之后,循环又开始,但之前那个比较潦草的字迹不见了。再往后翻,偶尔能看到似乎是幼稚园的小孩子在本子上画画,花花草草爸爸妈妈什么的,看那画里用蜡笔描出的圆滚滚的肚皮,就知道准是胖店长。

接着开始出现一些有关乐器品质、音色的评测的剪贴以及一些公司信誉的剪报和抄写。根据记事本上的记载,琴行以前也买流行音乐乐器,诸如架子鼓、电贝斯之类,曾经有当地有名的摇滚乐队入驻。后来因为乐队主唱自杀,琴行声誉收到影响,就撤除了这些乐器,只卖古典音乐的乐器了。仔细想想上初中的时候确实听过类似的新闻,似乎是跟同性恋有关系,当时也不大理解,只是感到十分不快,毕竟生命的半途陨落总是伴随着世间的种种不幸。想到这里,我长伸懒腰,望向店外排列纷繁色彩斑斓的霓虹灯和似乎永远不会停歇的来往车辆,抬头看,只是几束清淡的月光。

在许许多多琴行的夜晚里,我曾经问过杏子有关于彼此对音乐的一些看法。

“杏子你不觉得小提琴和钢琴在一起简直是绝配吗?”

“小林君品味不错嘛,但你懂的,有时候就是会事与愿违。”杏子又开始说起这种兜圈子的话来。“我觉得吉他配钢琴比小提琴更绝。”

“你是说古典……”

“不。电的。”

说完杏子旋即在琴行靠里的货架上找出一盘唱片播放起来。

然后我便看见一个扎马尾的女孩子从灯光下走过,她穿着白色T恤、牛仔短裤和匡威的红色帆布鞋,头上套着一个大大的耳机,皮肤很白。她轻声哼唱着一些旋律,步伐坚定而执着。夏夜的晚风不时吹动她的头发,她驻足,望着城市远处天际的闪亮灯光整理被清风拂乱的发丝,蹲下整理鞋带。接着,她开始起身奔跑……

杏子“咔”的一声暂停了唱片。我一脸无奈地朝她的方向望去,她也两手一摊,脸上尽是笑容。

“现在你觉得电吉他和钢琴是绝配了吧。”

“是是是。”

再想看那扎马尾的女孩子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xxx L’Arlésienne Suites Nos. 2

野田君的都市冒险故事,如今我记得的也并不多了。诸如几乎全身义肢的兔女郎,仿佛能伸出第三只手的父子杂耍演员,几乎喝过世界上所有种类的伏特加的美国股票大王之类,不胜枚举。
但是那天野田君跟我说,他迷上了一个女孩。

“当真?”我盯着他的眼睛问他。

“哎呀…怎么说好呢”他表现出很苦恼的样子“我想我应该是喜欢上她了吧。今天从起床开始到下午吃饭都一直在想着那女孩。我还从未对一个人如此痴迷的。”

“但总不至于为了那女孩子自杀什么的吧……”我追问道“像那个维特那样。”

“不可能的事情。”野田语气十分爽快“这个世界是什么模样,我还远远没有看完呢。“他笑了起来。

“那么说,你是想看完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去到世界上的所有地方咯?”

“这个不大可能做的到了。至少全日本吧。”

“那你可得活得洒脱一点了呀,任务可不小。”

“放心。”

当时野田君说了如此笃定的话让我放心,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相信他能做到。为此还专门跟他讨论了计划的可行性,足以精细到每周要去哪几个县,如何安排行程路线以节省时间和开销这种程度。

但是和野田君身上确实开始发生某些细微的变化,只是当时的我还未能察觉到。我们一如往常地去校外各种各样的餐厅吃饭,学校地处商业圈,周围消费的地方不少,人流和车辆每天都络绎不绝,白天接着黑夜似乎永远不会停歇。当时流传着一句话:“在任何时候走上东京街头,都能找到你想要的。”餐厅里的食谱越来越令人摸不着头脑,净是看菜名完全无法搞懂食材和做法的菜肴,一些以前从没见过的店铺也陆续在街头巷尾开张。

春季学期快结束那会儿,校内的工作完成之后,有几天的闲暇时间。野田找到正在图书馆看书的我,拉我说要出去逛逛。

“别总是呆在学校里,”野田说道“告诉你,总是呆在学校里你就总也看不到这个世界的模样了。”

“看你每天都四处云游,说实话,我真不知道你都是什么时候有时间读了那么多书的。”

“哦哦小林君,你可别搞错了。我只是喜欢读历史而已。这东西读了忘不掉的,还相当有用。”野田边拽着我往前走边说“知识就是在反复利用中被理解记住的。”

事实上,野田是带我去见他所说的那个女孩子了。

我们约定在一家西餐厅见面。尽管我和野田都没有穿的很正式,但是对方好像是经过一番精心准备而来的。那女孩子留着一头黑色直发,相当自然地垂在肩颈,露出的耳垂上也没有带过耳环的痕迹,她着一件海蓝色的连衣裙,坐姿十分端正,望向我们这边。

“雅美。她叫雅美。”野田拍我的肩膀,朝那个女孩的方向示意。

“不要这样野田,很失礼的。”我提醒道。

没想到雅美先笑了:“哎呀不要在意,野田君这人本就这样子的,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失礼的。”

听到雅美的话我也只好连连点头,野田则是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菜品上桌,野田君竟然没有要伏特加。牛排,红酒,一些常菜,仅此而已。他喝酒不再那么大大咧咧的,吃饭时相当含蓄,期间插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

“喂野田君,你也该长大了。”雅美说。

“啊…我不想结婚。至少现在不想考虑这个。”野田回答。

“可是你都把黑鸟放了。你想表达什么?”

“我只是…我只是害怕那个男人罢了。你知道,这一块不好混的。”

“真差劲呀野田。你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

“实在抱歉!是我的错…但这需要时间…你不要误会我!”

……

期间我实在是因为无法听懂而不能插话,便一直低着头盯着餐盘里似是而非地排列着的几块鹅肝,不时端起高脚杯摇晃一下红酒,顺势再望向窗外霓虹灯闪烁的高层建筑,思考着那些奇怪的所谓“未来”建筑是如何在违反物理定律的情况下建成的。那些林立地高楼上,天幕黝黑而深邃,无数根信息飘荡着,有些去了该去的地方,有些则在半途消逝,还有些未能被发现和读取,永远地流浪在空间里。

回过神来,他们俩的话题又回到经济和人口上。

xxx Turandot / Act 3:”Nessun dorma”

123456712、123456712。

“喂,是小林君吗?”是杏子。

“是我。怎么了?”

“家里被盗了。”

我赶到她说的那个地址的时候,并不相信那是她家里。那个时候几个警察提着手提箱在一间出租房里窜出窜进,整个房间大概不到30平米,出租房二楼最靠里的一间房,可以多出来一扇窗。杏子一个人坐在楼梯口,显得相当无助,看到我过来才·一下子站起身来,朝我冲过来。

“你可来了呀”杏子说“等得我好着急。”

“你没事吧?”我有些慌张,连忙抓住她翻过来翻过去的查看。

“哎呀没事没事。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哎不想这个了,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都什么时候了还往哪里去啊?我陪你在这边看着,要是警察那边有什么事情……”

“不要。我不想在这呆着。”杏子语气突然变得坚决起来。“你以为警察还能查出个什么东西吗?别可笑了!”

“那你也不能…”

“走不走?不走我一个人去,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别后悔。”

我双手叉腰,又不知所措了。

不到20分钟,杏子招呼司机停车。

下午的中心公园显得相当安静,尽管耳畔不断涌入仿佛如海面的汹涌一般永远也不会停止的蝉鸣,仍然让人感到一种奇异的宁静。杏子这会还没有牵着我的手,只是领着我在湖畔的那一片树林里散步,她总是走在我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头也不回地走着。看来杏子确是心情不好。这样想着,我默默跟在她身后,什么也没有多问。从树林走到公园深处,大约有3公里左右,一路上环境相当恬适,过量的阳光被密林枝叶裁剪成碎片,洒在柔软的泥土地面上,好动的松鼠和麻雀也不时出现在视野里,散发出一种安逸感。在公园深处有一个奇怪的场所,高中时因为学习研究曾偶然来过一次,那里有一条相当怪异的公路,路在某处好像被突然拔掉了插头的电话一般,一秒前还在喋喋不休的话筒戛然而止,那条公路就那么截断在那里,而在往前走,便是一座大山。那可以被认作是所谓的“一切的起点”,又有可能是“一切的终焉”,据说当年设计的时候还花重金请了有名的设计师来这里设计景点,结果如此。我甚至不知道是否应该称其为一条路,因为迄今为止我所见到的公路没有像这条路一样的存在。

少顷,杏子停下了脚步。

“小林君。就到这吧。”

我眼前不是那条熟悉的、被截断的公路。取而代之的,在那个被截断的端点,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隧道。那隧道看上去还能供通车使用,内部环境十分宽敞。疑惑顿时占据了我的内心。

“杏子…为什么?”

“我知道小林君你现在肯定一头雾水了”杏子终于笑了“但我在这里可是见过小林君的哟。你说,这条路为什么被截断,这个隧道又为什么建成呢?”

“杏子……”

“嗳,小林君,我喜欢你。我不想和你分开。以后要一直和我在一起。”

xxx Goldberg Variationen, BWV 988: No. 31, Variatio 30. Quodlibet

那天我醒得一如往常的早。有预感似乎有事要发生,便接到野田的电话。

雅美要生产了。

野田语气相当焦急,让我赶紧开车去他家接应。

到他家时野田还围着围裙,搀扶着雅美坐在门口。厨房里传来一阵阵饭菜的香气。

“喂小林,我要当爸爸了!”野田在手术室外抓住我的手臂,那力气大得恐怖,又颤抖个不停。

“恭喜!”我微笑着低下头去。

在医院急诊室门外和野田聊起以往的事情,那已是多年之后的某月某日,我又想起那天在公园里杏子说的话,那条被曾经截断的公路和路前出现的隧道。但我早已失去了杏子,失去了我最后的通往温柔世界的道路的方向。我一个人站在路当中,不停地思考着,我该去往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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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1. xxx Symphony No.9 “From the New World”
  2. 2. xxx Suite bergamasque, L.75:3. Clair de lune
  3. 3. xxx L’Arlésienne Suites Nos. 2
  4. 4. xxx Turandot / Act 3:”Nessun dorma”
  5. 5. xxx Goldberg Variationen, BWV 988: No. 31, Variatio 30. Quodlibet